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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苦情人洒泪奏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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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后回到承晖殿已近晚膳时分。却见李孝逸在院中跪着,苏德全将一件灰色斗篷给他披上,被他推开,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宝蓝镶金丝的锦服。毕竟天寒露重,身上瑟瑟缩缩地在寒风中发着抖。

    看见天后回来,苏德全忙跪倒请安,天后理也不理,径直进了内堂。便有宫人将暖胃的冰糖姜茶倒来,天后望着热气腾腾的姜茶,听外面孝逸咳了两声,便没了声息,不由得心中极为不忍。

    叹了一口气,命苏德全将孝逸带了进来。

    孝逸伏地叩头,

    “天后——”

    天后转过脸去。孝逸小心翼翼走到天后跟前,又跪下来拉着她袍袖软语央求,

    “天后,孝逸知错了——”

    天后摔脱了他的手,转身正色道:

    “孤待你不够疼惜?抑或是你不甘心留在唐宫,嫌本宫年纪大委屈了你?”

    “天后说哪里的话?孝逸说过,都是灌多了黄汤——”

    “那为什么有甚心事宁愿说给下人听,却不肯对本宫说?”

    ——他和上官婉儿不过说了些体己话、过从亲密而已,天后也知道二人尚无太过火行为,故而也不愿将爱郎逼到婉儿怀里去。

    “哪有什么心事?只不过爱慕婉儿脸上的梅花妆,又喝多了酒,一时放纵……”

    天后白了一眼李孝逸,

    “你这话就是假的!有人说你们在玉兰花架下纠缠良久,刎颈鸳鸯般抱头痛哭,后来才进了东暖阁欲行不轨,幸被本宫喝破,不然不知会出什么糗事!”

    “怕是千金公主说的吧?”

    孝逸嗤之以鼻。

    “天后是信她还是信孝逸呢?”

    他用那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盯着天后,

    “难道我们之间的感情,还经不起旁人的三言两语?别人说什么天后都信,以孝逸这样叛逆匪首的出身,只怕过不得几日,孝逸就给天后推出去砍了。”

    他眼神中满是失望和幽怨,面颊上被掌掴的地方也仓起了一大片,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

    天后最受不得他这样的眼神,心中痛得不行,忍不住将他拉到怀中,叹了口气道:

    “孤如何会信别人的挑唆?只不过孝逸当着众人的面躺在贱婢的怀里,让孤颜面何存?”

    此番天后领着孝逸在众人面前露面,不过是炫耀显摆的意思,没想到被上官婉儿这个不知深浅的贱婢搅了局,因此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孝逸将脸儿贴到天后胸前,伸出双臂揽着天后腰肢,呢喃道:

    “臣向天后保证,此生再不碰任何女人,天后就是孝逸唯一的主子——”

    天后拉起那张俏脸,——面颊上的梅花早已擦去。

    “你这话可是真心的?”

    孝逸忍不住垂泪道:

    “天后还是不相信臣,臣不如死了算了。”

    挣脱天后便去寻死,早被天后一把拉住:

    “刚刚消停了,又来混闹。”

    又抚着他面颊道:

    “孤也是喝多了酒,竟下这样的重手打你!还痛不痛?”

    孝逸摇摇头,泪珠儿却夺眶而出,说不出的委屈,道不尽的辛酸,却只好强咽了回去,赔着笑脸哄天后说话。

    天后吩咐苏德全快去太医署,寻些消肿止痛的清凉药膏来,又埋怨道:

    “今日最该打的却是你!让你好好的伺候,你却把他二人伺候到了暖阁的榻上!”

    “恕老奴多嘴,年轻人多喝了几杯没深没浅也是有的,如今被天后责罚了,哪有个不长记性的?”

    “可也怪了,素日怀义在白马寺内也蓄了不少姬妾,孤都懒得问,怎么到了孝逸这里,却觉得忍无可忍?”

    孝逸只在旁边捻着衣角,垂头不语。

    “这便应了那句老话,‘爱之深责之切’,天后平日里命根子似的宠着,自然是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行的。”

    苏德全知道,这话必须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才能让天后下来这个台阶。

    “如此倒也解释得通,只不过委屈了孝逸。”

    天后面上满是歉意。

    “不会,天后赏臣一个耳光,臣便知道从此没事了,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孝逸破涕为笑,偎在天后身边轻声道。

    “你个小鬼头,刚刚还哭得什么似的!孤只怕是吓坏了脑子,从今以后就变成了一个大白痴。”

    天后刮他的鼻梁,他吐了吐舌头道:

    “那臣就整天傻兮兮地跟在天后身边,省得别人说臣有所图谋。”

    “也好,只是孤一个人喜欢,天天喂饱了就锁在宫里,不会叫屈,也不会勾三搭四。可比现在为搏美人一笑费尽心思,容易得多!”

    “最好再养上几双儿女,也像臣一样的白痴——”

    孝逸轻笑。

    “好,那孤便现在看一看,能否生出像孝逸这样的漂亮白痴来?”天后搂着美人深情道。

    入夜,天后披衣而起,走到大殿,苏德全马上奉上了一杯消食茶,又用雕银的杆子将烛信子捅亮,天后轻声道: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是一直跟着?”

    苏德全叩头道:

    “老奴的确一直跟在小公子身边,只是有些事小公子不让老奴回禀天后,老奴也不知该不该说。”

    “废话,不对本宫说,却对下人哭哭啼啼,难不成你也要挨板子?”

    天后有些生气。

    “天后息怒,这事确实——咳咳,老奴也不知该——该怎么说。”苏德全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到底如何?不说便滚蛋,从此这后宫容不得废物!”

    天后怒道。

    苏德全见天后真的生气,便知火候已到,将千金公主在兰花架下如何对小公子无礼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还道:

    “千金公主说,她与天后情同姐妹,但凡天后用过的男人她都要尝个鲜儿,薛师如此,小公子更加不能例外,若不从,便将此事报与天后,让天后将小公子打入冷宫,永世不见天日。还说——”

    说到这里便打住,看看天后脸色,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还说什么?”

    天后声音平静柔美,听不出任何感情。但苏德全伺候了天后这么多年,却知平静背后隐藏的滔天波澜。

    “还说小公子连控鹤监的小子们都不如,只不过是天后的**而已,但若从此攀上了千金姑姑这棵高枝,封侯拜相都不止,还说——还说能给越王家平反——昭雪!”

    这最后一句看似无心,却正中要害。

    “贱婢安敢与叛逆结党营私!”

    天后劈手打翻了茶杯,半晌方悠悠道:

    “是以孝逸便认为,本宫和千金不过是拿他戏耍交换着玩呢?因此便宁可向婉儿哭诉,也不向本宫吐露半句?”

    苏德全泣道:

    “小公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天后拿他送人,也要提前告知一声,不然逼出人命来,天后可不心疼吗?”

    “什么人命?孤怎会如此待他?”

    天后大惑不解。

    “天后不知,小公子被气得吐血数升,一度昏厥在地,却吩咐老奴将血衣偷偷埋了,不可向任何人说起。老奴只是担心,哪天小公子突然不行了,老奴如何向娘娘交差呢?”

    说毕从柜子里将那件染血的绿萝纱罩衣拿了出来,放到天后面前。

    天后手抚罗衣,沉吟不语。只说:

    “过几日传太医仔细给孝逸瞧病,也别让他看出什么来。”

    苏德全应着,天后转身回到了内殿。

    李孝逸安详而宁静地睡在百合花帐内,月光洒在帐顶,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层淡银的光芒。

    天后倚在床头,望着这张婴儿般纯净的面孔,却不知道他隐忍屈从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谜情,有着多少他一个人午夜梦回的心底事

    ……

    他不肯吐露千金公主这件事,真的就只是以为天后和千金公主是串通好的?

    难道就没有别的期待?为越王府的平反昭雪这个承诺,难道不是对他充满了诱惑?

    想到此天后暗暗叹了口气:

    “得到一个人容易,得到他的心却太难了。”

    次日清晨,天后匆匆吃了些茶点上朝,临行前恋恋不舍与被窝里的孝逸拥吻道别,忽听苏德全来报:

    “千金公主来给娘娘请安。”

    孝逸微微皱眉,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手肘拄着腮,手指来回刮着被子上的金色团龙,将一张脸儿也别开了。

    天后颇觉扫兴,冷冷道:

    “告诉她从今以后不必请安了,连出入宫廷的腰牌也一并收了,本宫和孝逸的感情好得很,轮不到她来看热闹!”

    香了香他的脸颊,坐上肩舆上朝去了。

    行至宫门口,却见千金公主被御林军拦着,正指手画脚的不知说什么。看见天后,不知死活的奔了过来,连声唤道:

    “娘亲不可听那贱人一面之词,娘亲,李孝逸早除早好,这人是奔着天后的江山来的!”

    连滚带爬,连鞋子也丢了一只,却见天后在銮驾上头也不回,远远的去了——

    当晚,天后回到承晖殿,李孝逸伏在案上叮叮当当地练一首新曲子,那把九霄环佩依然弹得悦耳动听。天后笑着道:

    “又来了新曲谱,孝逸可要见一见?”

    李孝逸摇头道:

    “天下最好的曲谱已然失传,其余都是陈词滥调,哪有什么新谱子?”

    天后奇道:

    “天下最好的曲谱是什么?孝逸凭什么就说它失传了?“

    “昔日孝逸曾在祖父书架上找到了一本久已失传的古曲《碣石调幽兰》,如今尚能凭着记忆想起上半段曲谱,相信此时那本曲谱已然散佚,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遥想祖父当年在龙隐山中对着空谷幽兰,风度翩翩弹奏《碣石调》的样子,不由得黯然神伤。

    “好端端的,又惹你伤心。难道这幽兰真的有这么好听?孤却不信。”

    李孝逸垂头,凭着记忆拨动琴铉,一首自叹身世的古曲在他指尖缓缓流出: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天后爱他白衣胜雪、孤绝哀伤的样子,不由赞道:

    “空谷幽兰,卓尔不群,兰香猗猗,不采而佩,这首曲子果然不同凡响。孤却以为,幽兰若没有孝逸演绎,只怕也没有这样动听!”

    “其实荠麦之茂那几句,只是孝逸按照上半阙曲子兴之所至,随便发挥而已。”

    “孝逸可想要那《幽兰》的下半阙?”

    天后似乎早有所准备。

    孝逸看了看天后,对方的眼中闪着狡狯的光华。

    “自从博州初见开始,臣便知天后一切都早有安排,臣只需等待,总会有惊喜从天而降。”

    天后点点头,携了他手,走出内堂,问道:

    “豫州的信使来了吗?”

    苏德全忙回道:

    “已经在殿外侯了一个时辰了,老奴听小公子在弹琴,也没敢打扰。”

    “传他进来!”

    ——天后拉着爱郎坐在身边。

    那豫州信使是个五短身材的丑陋男子,口称:

    “臣豫州宣抚使、左监门大将军鞠崇裕叩见天后陛下”。

    天后问道:

    “让你去找的东西可都带来了?”

    鞠崇裕忙叩头道:

    “臣下幸不辱使命!”

    挥手命人将六只描金花宝相云龙纹饰的红木箱抬了进来,木箱很大,足能蹲进去一名五岁小儿。仆从小心放到地上,将木箱逐个打开,拿出的竟是一些字画和古董,末了竟在一只木箱中拿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紫贝螺钿雕牡丹的象牙纹饰首饰盒,用托盘举着,小心放在天后的面前。

    李孝逸见那些字画已然面色惨白、双眼发直,待见到那个首饰盒,更加遏止不住内心激动,眼泪在眼眶内打转。

    强自忍着,并没有伸手去碰那些物件。

    天后打开那个首饰盒,里面装了满满一盒首饰:纯金镶嵌宝石的步摇,手镯和珠玉簪环,极尽华美,显示首饰主人生前尊贵奢华的身份

    ——可惜,传世珠宝还在,人却早已弃世,原来这盒子竟是琅琊王妃,也就是孝逸生母崔氏生前的首饰盒子,而那些古董字画竟是越王早年间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