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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二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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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老头

    黑仔有一件事,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弄清楚,他是被人叫醒的还是自己清醒的。

    他好像记得很清楚,他向大海跨出最后一步时,就开始后悔了。

    他后悔的倒不是向大海跨出的那最后一步,而是在跨出这一步之前,没先弄明白,怎么会有跳海自杀那个词冒出来。

    他后悔的是他怎么没有先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跳海自杀的念头。

    这个问题还没弄清楚就跨出最后一步,现在想后悔都已经晚了。

    有些事情一旦跨出这最后一步,就永远都会不了头了。

    看来,今后有相当一段时间要背上跳海自杀的恶名了,就是在大海里泡上一辈子,也泡不去这个恶名了。

    跳进黄河就更没有意义了,那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既然跨出了这一步,那就承受这一步带来的后果吧。

    既然知道跳入了大海就有跳进大海的结果,那么我的结果是什么呢?我先得弄清楚这个问题。

    只是我跳入大海之后的记忆不太清晰,很多事情好像想不起来的,却又记忆犹新。

    我就是来个回推臆想,也只是除了水还是水。

    我的记忆好像只是固定在落水之前的那一刻,剩下的就只有水。

    水是故乡的水还是这里的水,就分不太清了,但不管是那里的水,我现在可是在岸上,这一点相当明确。

    我感觉自己好像躺在床上,但怎么又动不了呢?我挣扎了几下,还是动不了。

    这就有问题!可到底是什么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既然动不了,我抬一下头总可以吧。

    于是我鼓足全力猛一使力,头却很轻易就抬起来了,可是看到的事就让我大吃一惊。

    我竟然被人五花大绑捆在一个木床上!

    这是在什么地方?

    难道我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正捆往阎王殿受审?

    不至于吧!我的水性那么好,特别是扎猛子,一头扎入水中,可以四、五分钟不换气,就这么跳一下海,能把我跳死?

    这样的话,我就真的坐实了跳海自杀了!

    大哥,对不起,丢你脸了!大嫂,让你失望了!郝爷爷,我又成了最不听你的话的孩子了!可我真的没想要自杀!

    当时我跨出最后一步时,太激动没顾忌太多,只是依照平时那个样子,单膝一曲纵身一跃,就飞出去了。

    谁曾想,这么平常的一跃,竟然会有这样的后果,哇啊啊……

    黑仔想着想着,可什么也想不通,极力挣扎,又实在挣扎不动,不尽的委屈往心头一涌,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一开始黑仔只是想通过嚎哭,发泄一下心头的苦闷和委屈,可谁知道这一哭竟然哭到灵魂深处,真正地哭起来了。

    他这一路哭可是从梦中女孩到屈辱成大侠、从温暖安宁的家到疲惫荒凉的草窠,哭了个稀里哗啦畅快淋漓。

    热辣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满满旋转三圈之后,顺着两边脸颊流到耳根脖颈里去了。

    那种湿漉漉暖洋洋的感觉好像突然刺痛了黑仔的神经意识,猛然问自己,“死人会哭吗?”

    接着马上意识到,鬼会像人一样哭泣,流出人一样的真心眼泪吗?

    继而兴奋地忘了泣哭,专注于想生与死的大问题。

    可他被人捆得像个大粽子似的,如何才能配合验证他能想到的人生大问题呢?

    他手舞足蹈,既想抓住什么问题的关键,又好似要甩掉最致命的羁绊,反正就是动不了。

    呃,也不对!手掌以下还是可以动的。

    虽然两条手臂都捆在了大腿上,但五根手指完全可以触及腿上的大厷肌,顺势一收五指就可以验证生死大关!

    啊呀!黑仔猛一用力,竟然用力过大,把自己的大腿抓掐得实在太疼,禁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这一叫让黑仔大为兴奋:我还活的!我还活着!我本来就是活的,怎么会被认为是死的呢?

    我既然活着,又怎么会让人绑在这叫天天不见叫地地无影的床上?

    吖,这是床吗?黑仔还没确定!

    极力扭过头去看看,瞅到一丝床的影子,就当是床吧。

    可我怎么会让人捆绑在一张床上,自己竟然不知道,那我跟死有什么区别?

    呃,先不管他那么多,既有人绑我那就一定还有人在,既然丢人丢到了家的哭了起来,那就哭到底吧。

    刚才是真哭,这会就只能是假哭了,只是这假哭要哭得比真哭还要真才行。

    真哭是不能让人看见的,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只要哭动泪腺落下辛苦的眼泪就行。

    而假哭就是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如果不哭得真一点,不哭得声音大一点,不哭得悲惨一点,是没人搭理你的。

    于是黑仔突然加大音量分贝,比嚎啕大哭还要嚎啕大哭,简直就是悲天抢地了!

    黑仔鼓捣了好一阵,居然没有一点反应,这不应该呀,难道是我哭得还不够真实?

    黑仔只好再加注一些情感的助燃剂,夹着嗓音拉长着声调,就像是黄昏拉调的金唢呐,弯弯曲曲地从遥远的山顶慢慢转悠了下来。

    悲呛的曲调把家乡转悠了千百万年的老黄牛,眼泪淋淋地牵了过来,低沉的哞叫声还在山谷回荡……

    黑仔的嗓子都快喊哑了,怎么还是没有一点反应?难道这里没人?不会吧,要不然那就太恐怖了。

    好不容易确定自己还活着,又要被人活活捆绑成干尸?啊呀,我怎么就那么倒霉……不对!

    我刚才好像在眼睛的一角发现一双眯成一条细缝的眼睛,这说明有人在跟我捣鬼。

    我得把那双眯成缝的细眼,从我的眼角里引到视网膜上来,看看到底是谁在整我。

    用什么办法呢?假装没看见是肯定的,继续假真哭也得是肯定的,可一味地真下去也只能让他继续旁观下去。

    那我只好装死,谁让他把我弄得动不了呢,只有假装哭得昏死过去,他才会走过来查看究竟。

    于是黑仔浑身抽搐不停颤抖着喊天哭地,一口气呛着拗不过来,然后“唿呜”一声就没声了。

    等了很久很久之后,黑仔听到一声极度轻微的挪动步子的声音,便立刻猛然睁大眼睛,可把自己吓了一跳,似乎把那双眼睛也吓了一跳。

    等到那双眼睛挪到黑仔可以清楚看见对方的位子,发现那双眯成缝的眼睛是一个干瘦漆黑的老头,便急急地问他。

    “你绑着我干什么?”

    “省得你自杀呀!”

    “嗡”的一声,黑仔只感到玻璃般裂碎的水潮涌着自己,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